|
风起云涌(一)
“山高太华俯成京,天外山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北地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峙平。
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这首《行经华阴》乃唐代诗人崔颢所作,诗中提到的太华即是位于华阴县南边的西岳
华山,山势高俊险恶,似鬼斧神工所成。百年前"鬼侠"诸葛从云创建华山派,至今无数武
林故事曾在此发生,华山更成为英雄豪杰出没之地!
这天下午,太阳独好,火辣辣地挂在天上,整个大地仿佛笼屉里烤熟的馒头,隐隐有
热气冒出。通往华阴县的古道上,一辆马车碾着热气由北缓缓驶来,赶车的汉子约二十五
六,脸色惨白,仿佛大病处愈。偶尔双眼四下一望,目中却是精光四射.
拉车的两匹马脚力还算轻健,只是古道并不平坦,更布满碎石,马车行得很慢。突然
左边的白马踏中一块儿碎石,后腿一弯,便要向后坐下。赶车的汉子反应极快,双足倏地
在地上一点,左手轻提车辕,马车和马只是微微一晃,便继续行驶。车马合起来至少也有
几百斤重,寻常数人都抬不起来,这汉子一提,看起来却是毫不费力。
“师兄,怎麽了?”车中人轻问。随着话音,车帘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约二十
左右,虽不算是极美,确也标致,眉宇间更有一股勃勃英气,只是精神恹恹的,略有病态。
白脸汉子低声说到:“没什麽,马被石头绊了一下,现下已没事了。”随即回头急道:
“震痛你的伤口了吗?”
女子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白脸汉子低声道:“师妹,你这又何苦?象他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你何必念念不忘
呢?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女子柔声道:“谢谢你,师兄。”目光却越过中年男子,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群山,不
知心中想些什麽。
白脸男子不再劝说,回头继续赶车。转过弯道,前面豁然现出一家酒店。汉子想引开
女子的注意,说道:“师妹,走了这麽长路,你也累了,咱们歇歇吧?”女子猛地反应过
来,应了一声,汉子拉住缰绳,人轻轻地落在地上,将马鞭往地上戳去,没地半尺有余。
官道上泥土已被往来车马踏得极硬,这汉子随手之间,竟显示了极深的内功修为!
那家酒店是薄屋改成,只为路人歇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四张桌子。下午
客人较少,只靠窗的桌子边坐了三人。中间是个胖大和尚,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肥膘,左
边的人白须,右边的人黑髭,皆小鼻子,小眼,相貌相似,是对孪生兄弟。三人赌得起劲,
汉子扶女子进来,三人只抬头瞟了一下,便继续赌局。
汉子扶女子寻旁边一张桌子坐下。店中不见伙计,店主亲自过来招呼。店主大约有六
十多岁,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说起话来含混不清。汉子不愿罗嗦,点了几个寻常菜肴,
又要两坛好酒。店主嘟囔半天,汉子才听清他说的是店里的酒已被那三人喝光,已遣小伙
计去取,得稍待片刻。汉子颇不耐烦,挥挥手,叫店主先上菜。
猛听得窗边两声欢呼,女子寻声望去,见那两兄弟满脸喜色,和尚却铁青着脸,抓起
面前的海碗,“咕咚咕咚”大口喝光,‘砰’地将碗摔在地上,知是和尚输了,感到有趣,
扭头欲叫汉子观看,却听汉子轻声道:“师妹,那和尚是少林寺的普光大师。”
女子脸现疑惑。要知少林寺方丈是昙宗大师,“昙、普、慧、明”,“普”字辈中以
普光的性子最烈,一身少林功夫出神入化,颇得其师昙影真传。不知因何到此,又与那兄
弟俩豪赌。两人留心观看,浑然忘了吃菜。
“大师,还来不来?”黑须人问道。白须人看看和尚,道:“大哥,恐怕不照,大师
已输得精光啦。”他故意将“精光”二字说得极重,说完哈哈大笑,黑须人也喜笑颜开。
普光似乎果然输得不名一文,眼中怒火大盛,嚷道:“谁说洒家输光了?咱们再来过。”
说罢,缓缓地从腰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外面裹着的一层似布非布的东东,露出一部经书
来,道:“这个抵五百两!”
那兄弟俩初时四只眼睛紧盯着和尚的举动,待见他取出的竟是一部《金刚经》,这样
的经书寻常书店即可买到,连一两银子也不值,二人齐声大笑,胖大和尚怒道:“笑什么?
这本书洒家追了三年才追到,对洒家比命还宝贵,你们敢不敢赌?”
兄弟俩齐齐顿住笑容,相互对视了一眼,黑须人蓦地一把抢过经书,普光翻手竖斩黑
须人脉门,黑须人似乎惧怕普光,转手又将书扔给普光。“大师,别急嘛,我大哥只是看
看货色。”白须人在旁圆场道,起身倒了一碗酒,递与和尚道:“大师海量,来,再干一
碗!”
和尚哼了一声,将包裹握得紧紧的,接过海碗一饮而尽,双眼注视着黑须人手中的小
瓷盅,黑须人手腕晃动,瓷盅里面啪啪作响,似是骰子相互碰撞之声,待到酣处,凝腕收
力,猛地将瓷盅扣在桌上,对普光道:“大师,请。”普光左手在肚皮上摸了摸,道:“
还是小!”黑须人面部微微一动,将瓷盅揭开,尾指趁机一拨,桌子上的骰子立时翻转,
他这一下干净利落,有瓷盅挡住和尚的视线,绝难察觉,汉子和女子在旁边却看得清清楚
楚,两人相视一笑,均知和尚又输了。
果然和尚吼声立起,“砰”地一掌击在骰子上,两粒骰子透桌而出,桌面立现两个圆
洞。“你们两个龟儿子,耍赖!”和尚骂道,将经书收进腰间,起身欲走。黑须人右手化
掌为爪,袭向和尚面部,待和尚弯头避过,左手倏地出没,从和尚腰间抢过经书,和尚早
已料到,右手斜斜拍出,所选方位恰到好处,正中黑须人胸口。
汉子见刚才和尚拍骰子的功夫,知道他内力浑厚无比,黑须人为夺经书露出空门,被
和尚击中一掌,恐怕非死也残,暗替黑须人惋惜,不料“波”的一声,黑须人丝毫无事,
和尚脸现惊容,僵硬在地。白须人嘻嘻一笑,伸手推中和尚的肚皮,和尚仰面朝天,倒在
地上,姿势还是不变。
兄弟俩哈哈大笑,身形晃动,一齐挤出店门,朗声向汉子道:“借阁下马匹一用。”
伸手扯断缰绳,翻身上马,却听一声娇喝,那女子出手,无数细砂飞向二人,二人大惊,
变招也快,缩身藏于马腹下,那女子暗器手法也极是巧妙,眼见细砂击中马身,倏地变向,
纷纷落在马头前方的地上。
兄弟俩动作一致,又跃上马背,冲女子道:“小娘子暗器功夫还可以,不过,嘻嘻…
…”奚落之色跃然脸上。汉子手腕一翻,四只短箭挟着风声射向二人。要知寻常人发暗器,
毕竟有个甩臂借力的过程,汉子手臂不动,全凭腕力发箭,着实出乎兄弟俩的意料,二人
上马,藏身,上马三个动作完成力道已经用老,无法躲避,伸手欲接短箭,不料四支短箭
在空中蓦地断成八截,方向却未变,直袭二人身上各处大穴,但听“呀呀”两声,兄弟二
人臂部各中一箭,好在二人中箭立时仰身从马上跌下,否则两条命便丢了。
兄弟俩在地上一滚,立刻站起,狼狈万分。黑须人变色道:“阁下是唐门的什么人?”
汉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唐见伤!”兄弟二人相视凄然,道:“一箭之赐,他日必当加
倍奉还!”话音未落,施展轻身功夫,人已遁出丈许开外。
要知蜀中唐门称为“天下第一暗器大家”,门中弟子众多,暗器功夫独步天下,无可
匹敌,更涂有剧毒,多数无药可解,江湖中人均谈“唐”色变。这汉子便是当今唐门当家
唐临天的爱徒唐见伤,曾以暗器连挑江湖黑白道上众多好手,奇怪的是他的暗器从不涂毒,
那兄弟俩见出手料到是唐门弟子,以为今天定当命丧黄泉,待知是唐见伤时,方才舒了口
气,明知不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唐见伤没有追赶也有原因,他重伤初愈,不宜妄动真气。原来唐见伤为人处事不循规
矩,全凭一己喜好,当年为扬名立万,曾杀伤无数江湖豪杰,后来他为了除去一个大对头,
更是不择手段。半月前,他得知那人会经过太行山,便约同门师兄弟及道上的朋友,在太
行山埋伏,欲歼此人。不料走漏风声,虽将那人逼下悬崖,这边也伤亡惨重。唐见伤受了
极重的内伤,必须慢慢调理,那女子是唐临天的爱女唐断丝,出卖大家的正是她的心上人。
于是唐见伤与唐断丝缓缓南归,一为养伤,二为欣赏景色,驱散唐断丝的郁闷,想不到在
此有这样的遭遇。
唐见伤惊退二人,疾步走近普光,见普光浑身僵硬,俯身细察,却是中了极厉害的麻
药。唐见伤细细回想,不觉恍然,黑须人第一次抢书时已动了夺书之念,他引开和尚的注
意,白须人乘机在酒中投药,麻倒和尚。好在所施麻药在用毒行家眼中不算什麽,唐见伤
对女子道:“师妹,给我一颗碧灵丹!”唐断丝从怀中取出,递给唐见伤,唐见伤撬开和
尚齿缝,将丹药给和尚顺酒服下。
碧灵丹功效神速,半盏茶工夫,普光的眼珠开始转动,接着普光一跃而起,他憋了半
天,这下子跳得极高,脑袋重重地撞上屋顶,屋顶破开,和尚穿屋而出。
“哈哈,唐门弟子果然有两下子,洒家要追‘皖南双鬼’,改天再谢你们了!”和尚
叫道。说到“你们”时,声音已远在一里之外,唐见伤暗暗佩服:“都说少林内功深不可
测,想不到轻功也如此不同凡响!”
唐见伤和唐断丝回到座位坐下,取酒的小伙计已经赶回来,约十三四岁,脸色微黑,
手脚很是麻利,帮着店主收拾屋子。唐见伤和唐断丝边吃边谈起刚才之事,都觉得那经书
有些古怪。
“叮呤呤,叮呤呤”一阵铃铛声随风传来。唐见伤循声望去,两匹白驴由远处跑来,
浑声如雪,无一丝杂色,只在颈下由一条红丝系着一个黄铜铃铛,响声不绝,甚是悦耳。
驴上各骑一名女子,白衣飘飘若仙,头戴斗笠,以轻纱遮面,看身材,一个女子较年轻,
约十三、四岁。
白驴“嗒嗒”跑到店门前,两名女子翻身下驴,走入店中。年长的女子道:“店家,
店家……”店主点头上前,她问道:“店家,可曾看到一女子和一男子?”店家点头,侧
身指指唐见伤二人,女子摇头道:“不是他们,还有吗?”店主嘴里嘀嘀咕咕,连连摇头。
年长的女子显得很是失望,转身欲离去,一块儿木头由屋顶落下,砸中柜上一坛酒,
酒坛摔得粉碎,水酒四溅,那女子身上沾了数点。店主连声道歉,那女子极为恼怒,娇喝
一声,扬起手中的鞭子向店主头上抽去,眼见抽到店主头上,一块抹布由旁边飞过,击得
鞭子方向改变,女子这一击顿时落空。
唐见伤在旁边看得分明,正是那小伙计投布救人,这一下力道拿捏适当,准头极佳,
显已初窥暗器功夫门径。
那女子“哼”了一声,鞭子卷起,改袭小伙计,小伙计竟毫无惧色,手掌上扬,径抓
皮鞭,女子道:“臭小子,你找死!”皮鞭挽出几朵鞭花,罩向小伙计手臂,小伙计掌到
中途,食指和中指突并,瞄准方向,在鞭头上轻轻一抹,那女子觉得一股力道由皮鞭传来,
手腕麻木,皮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上。
“隔物传功!”唐见伤和唐断丝同时脱口而出,语气中充满了惊讶。要知暗器功夫寻
常武林人士皆通皮毛,但“隔物传功”乃上乘内家功夫,仅少数几个门派和武林名宿精通,
小伙计这一式有板有眼,已然登堂入室。
那女子退后,脸色微红,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小伙计扶店主坐下,嘻嘻笑道:
“臭丫头,你干什么?”声调学得极象那女子。女子道:“这老头的酒溅了本姑娘一身,
本姑娘要教训他,关你何事?”小伙计正色道:“是屋顶的木头掉下来砸中坛子的,怎么
能怨到李大叔?再者,就算是李大叔的错,他是老人,已经向你赔礼了,你还要怎的?你
又何必痛下杀手?”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那女子被顶得语塞,想动手又忌小伙计功夫了
得,猛地一跺脚,向另外的年幼女子道:“师妹,你就看着我受欺负不管?”
年幼女子道:“师姊,那老人已经赔礼了,咱们走吧,师父该等急啦!”
“我偏不走,”年长女子尖声道:“难道就让人家这么欺负咱们?哼,你要不帮我,
看我一会儿怎么跟师父说。”
“师姊……”年幼女子脸现为难之色。小伙计聪明伶俐,已看出年长女子平时多半压
制年幼女子,大概还经常在师父面前搬弄是非。他本就想气年长女子,嘻皮笑脸道:“喂,
臭丫头,干什么遮脸啊?你师妹是漂亮,不遮怕后面跟的人太多;你呢,是怕吓到大家吧?
嘻嘻!”
但凡女子都看重自己的容貌,年长女子也不例外,她顿时恼羞成怒,道:“师妹,你
仗着武功好,根本不把我这个师姊放在眼里!”
年幼女子本不想出手,但小伙计话中拿自己与师姊相比,再推却恐师姊生疑,多生事
端,走前两步,向小伙计深施一礼道:“这位小哥,你得罪了我师姊,赶紧赔礼吧。”
小伙计见年幼女子露出的双眼黑白分明,流光溢彩,暗悔刚才话中带上她,只怕以后
她更要受到师姊的猜忌,不得安宁。但话已不能收回,小伙计也要强,不肯认错,待要说
话,却听角落里有人冷冷道:“哼,打就打,何必婆婆妈妈的,伶仃谷就这么教训弟子?”
众人齐向角落望去,那里坐着一个老乞丐,须发皆白,眇左目,断右手,左腿膝盖以
下也残缺,以一根木拐相连,支撑身体。以唐见伤这般耳目,竟不知此人何时进得店中,
不觉暗暗称奇。
唐断丝第一次行走江湖,处处新鲜,向唐见伤问道:“师兄,那老乞丐是什么人?”
唐见伤皱眉道:“那人是‘乞食门’护法金世柏。听他的话,那两个女子是伶仃谷的。伶
仃谷世代女子相传,终身不得婚嫁,江湖传言‘一入伶仃门,终生伶仃人’,她们平素极
少到江湖走动,不知为何今天到这里。”说完,便沉默不语。原来金世柏当年风流倜倘,
堪称人中龙凤,不想他的妻子与弟子私通,谋害于他,他一身残缺皆出自二人之手。金世
柏伤愈后,找寻二人报仇,二人早已藏匿不出,于是金世柏性情大变,残暴异常。唐见伤
见到他,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暗自嗟叹。
年幼女子道:“前辈说得是。这位英雄,请指教。”脚步轻移,手中马鞭迳取小伙计
肩头,这一式出手迅速,远远强于年长女子,小伙计不敢轻敌,侧身闪过,抓起毛巾,反
卷女子手腕,女子招势未待用老,马鞭疾点小伙计臂上“曲池”穴,小伙计弯肘横击,以
退为进,不仅避开,更袭向女子空门。女子一个“铁板桥”,身体向后平平仰过,小伙计
一击不中,顺势变招,右手抖动,毛巾笔直如刀,自上劈下,隐隐有风雷之声。那女子适
才柳腰后弯,眼见躲闪不开,不料她手中马鞭倏地扬起,缠住毛巾,荡开攻势,双腿翻转,
连踢小伙计胸口,小伙计若要避开唯有撒手,但这样一来已经输了一招,他不退反进,左
掌横切女子软肋,欲与女子两败俱伤。蓦地一阵风吹来,女子又仰头向地,纱巾飘起,露
出面容,当真是美焕绝纶,非花月所能形容。小伙计轻声赞道:“好美!”心中一软,招
势生生顿住,弃开毛巾,足下一点,人倒纵出三尺开外。
二人交手只寥寥数招,却惊险至极,更难得的是二人年纪都很小,唐见伤和金世柏不
禁高声叫“好”。金世柏本已决心不再收徒,见小伙计资质奇佳,竟萌生出一股亲切感觉,
他微微点头,向小伙计道:“小娃儿叫什么名字?功夫不赖啊!”小伙计抱拳施礼道:“
晚辈陆观岩,前辈过奖了。”
年长女子平素骄蛮惯了,见有人夸奖小伙计,冷笑一声,长袖挥动,一点寒光直袭金
世柏面门,金世柏沉声道:“看在你是小辈的份上,我不伤你,去吧。”左手晃动,寒光
立刻消于无形,随即沉掌击拍面前的桌子,桌子滑动,“砰”地碰上另外一面桌子,第二
面桌子又撞上第三面桌子,三下快如电光火石,未等年长女子反应过来,最后一面桌子滑
过,正撞中她的腰部,她被一股大力甩出小店,恰好落在驴背上,好在金世柏只想惩戒,
年长女子没有受伤,却吓得惊叫连连,毛驴更是长鸣一声,直跑向远方。
年幼女子叫道:“师姊!”飞身纵出,右手后扬,两点寒光射出,直奔陆观岩,陆观
岩伸手欲接,那两点寒光在空中左右摇摆不定,他正惊讶间,寒光倏地分开,一点回转向
下,带起年长女子掉落的马鞭,飞向店外,另一点到他身前力道突失,向他胸前平落。
陆观岩知道女子手下留情,心存感激,怕年长女子知晓后,更难为她,装作中击,“
哎哟”一声,弯下腰去,接住暗器。年幼女子骑上驴背,正接过马鞭,听他叫唤,不觉回
头。陆观岩少年天性突发,作了个鬼脸儿,女子眼睛眯起,目中笑意盈盈,刹那间已明陆
观岩心意,挥起马鞭,自去追赶年长女子。
陆观岩目送女子远去,心中怅然若失,低头细看女子的暗器,呈半月形,似铁似石,
周身泛起光华。金世柏道:“这是伶仃谷独门暗器‘晚月’,只须掌握好力道,可变幻方
向,来去自如,奥妙无穷。你细看看,上面还有名字!”陆观岩翻过镖身,在背后的一角
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昕’字,字体柔美,他不禁想起女子的美貌,愣在当地。
金世柏哈哈笑道:“小子,别想了,当心伶仃谷不放过你。不过,你别害怕,只要跟
随老夫,哼,伶仃谷又奈你何!”陆观岩见金世柏出手,知他武功高深莫测,听他话中的
意思,只要自己肯拜师,他定会收留。陆观岩何尝不知这是个好机会,但自己身世未知,
武功不知何人所授,怎能背师?忙收好‘晚月’,施礼道:“前辈厚意,晚辈心领。只是
未得师父允许,不敢另投别家门下。”金世柏独目翻起,问道:“你师父是哪一个?”一
只眼睛四下扫动,瞅瞅唐见伤,复又看看店主,神情颇为不屑。
小店后门门帘忽然掀起,走进两人来,皆二十岁左右,男子貌似潘安,风采俊秀,女
子美丽如花,气质不凡。女子脸现忧色,道:“想不到师父竟然亲自来了。”男子惊惶不
安,强作镇静,道:“她们既然走了,就不会返回,我们先歇歇吧?”女子沉默不答,随
男子在桌边坐下。众人这才明白她们就是适才两个女子要找之人,敢情他们一直躲在店后,
直到女子离开方才现身。
年轻男子灌了几口酒,脸泛红色,渐渐平静,向女子道:“芳妹,别怕,此处已是我
华山地界,谅她们也不敢胡来!”女子默然,神色闷闷不乐,男子将嘴凑到女子耳边,低
语了几句,脸上轻薄至极,女子不嗔反羞,抿嘴微笑,妩媚万分。
唐见伤和唐断丝此时已算完账,起身欲走,一阵“叮呤呤”声音由远而近,快捷无比,
弹指间已到店前,那年轻男女倏地站起,男子脸色变得惨白,英俊潇洒早到九霄云外,女
子道:“明哥……”伸手握住男子的手,男子身体抖动不停,喃喃道:“来了,还是来了
……”
店中人影闪动,已多了八人,皆是白衣女子,轻纱遮面,适才的两名女子也在内。她
们分立两边,娇声齐道:“恭迎谷主!”一个紫衣女子缓缓踱进,脸覆轻纱,举手投足之
间婀娜多姿,只是目光冰冷,让人望之心寒。那年轻女子忙伏身拜倒,道:“师父!”
紫衣女子轻哼一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乘我坐关,私自外逃。”目中寒
光四射,直盯着那男子。男子打个冷战,道:“谷主……谷主,这可是华山派地……地界。”
伶仃谷主道:“华山派怎的?你当我会怕了诸葛炯不成?”
唐见伤行走江湖多年,见此情景猜出大半:那女子是伶仃谷主徒弟,那男子是华山派
弟子,二人不知如何私订终身,由谷中外逃,伶仃谷向来不许弟子婚嫁,并严惩破戒之人,
自是追踪不舍,年轻男女行走不便,终于在此被追赶而上。
伶仃谷主莲步轻移,冷然道:“鸿芳,你真真枉费了为师一片苦心啊!”顾鸿芳抬头,
道:“师父……”伶仃谷主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伶仃谷数十女儿皆洁身自好。
你自小由我带大,是我的得意弟子,我已决定百年后将伶仃谷交于你执掌,唉,想不到你
竟做出这种事来!”顾鸿芳哭道:“师父,徒儿纵是万死也不足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只
是见到罗公子,徒儿才知道人生别有意义。我与罗公子两情相悦,两心相知,徒儿感到活
的很开心……求师父大发慈悲。”伶仃谷主闷哼一声。适才的年长女子尖声叫道:“大师
姊,你竟敢说这种话污浊师父的耳朵,真是大逆不道!”顾鸿芳无言落泪,真如梨花带雨,
惹人怜惜。年幼女子于心不忍,低声恳求道:“师父,你就放过大师姊她们吧?”伶仃谷
主美目微斜,年幼女子吓得不敢再说。
伶仃谷主道:“放过?伶仃谷数十年谷规岂能更改。罗景明,我好心留你在谷中养伤,
你竟敢拐带本门弟子,嘿嘿,胆子不小啊!”罗景明在谷中见过处罚犯规之事,害怕至极,
牙齿上下相碰,格格作响,他意志本就薄弱,见顾鸿芳貌美,挟她出谷,根本没想到后果。
此时,他只想脱身,尽可能的洗刷自己,急忙道:“谷……谷主,这不干……干我事。芳
妹,既然谷主亲……亲自到此,我看……你……还是随她老人家……回去吧。”语气中满
是哀求。
伶仃谷主抢步上前,右腿扬起,“嘭”的一脚将罗景明踢得倒飞出去,正撞上土墙,
滑落在地,罗景明摇晃着坐起,“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明哥……”顾鸿芳叫道,快
步走到罗景明身边,扶起他,罗景明但求自保,哪顾其它,嘴中兀自哀求道:“芳妹,你
何苦如此?你……还是回去吧,谷主她老人家会……会原谅你的!”
伶仃谷主目光渐渐变得柔软,对顾鸿芳道:“鸿芳,你看到了吧,这就是男人!哼,
杀他,真怕脏了我的手。”罗景明闻听此话,心中大喜,忙俯身道:“谢谢谷……主,我
发誓以后……再也不见……顾女侠……”顾鸿芳泪如泉涌,望着罗景明,柔声道:“明哥,
你怎么了?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吗?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赔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罗景明俊美的面孔缩作一团,甚是狰狞,嘶声道:“芳妹,谷主她老人家都放过我,你也
放过我吧。你快……回去吧,咳咳……?”又吐出一口鲜血,但他知道活命要紧,伸手欲
推开顾鸿芳,只是伤得太重,力气半分也使不出来。
伶仃谷主厉声道:“鸿芳,你还执迷不悟?”顾鸿芳望望伶仃谷主,又望望罗景明,
猛一咬牙,喃喃道:“明哥,别抛下我……我真的舍不得……”将脸颊慢慢靠在罗景明脸
上。
众人皆默默无语,唐断丝情窦初开便惨遭分离,被此景所感,热泪盈眶,唐见伤想起
过去,也心痛不已。金世柏事不关己,乐得看个热闹,面带冷笑,袖手旁观。陆观岩年纪
尚小,于男女之事还不很是明白,站在店主身后,心中满是迷惘。
猛听罗景明一声惨叫,直裂长空。顾鸿芳长袖回收,众人这才看清她从罗景明胸口拔
出一柄短剑,鲜血汩汩流出,罗景明伸开染得通红的双手,睁大眼睛,惊问道:“芳妹,
你忍心……”下面的话没有说出,“砰”的摔在地上,四肢抽动几下,气绝身亡。
顾鸿芳泣不成声,扑在尸体上,哭道:“明哥,别怨我。”
伶仃谷主仰天哈哈大笑,道:“鸿芳,你果然是师父的好徒儿,哈哈”顾鸿芳呆呆地
望着尸体,低声道:“明哥,这样你就陪我一起了,永远永远……咱们一起到乡下去,看,
满山的野花多红啊……”说着,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由伶仃谷主滑落,逐一掠过众弟子,
最后停在年幼女子身上,继续道:“师妹,谢谢你替我求情。若是有一天你和师姊一样,
爱上一个人,千万要看清楚,他要值得……”年幼女子道:“师姊!”顾鸿芳凄然一笑,
叫道:“明哥,你好……”手臂挥动,短剑直没入自己胸膛,伶仃谷主叫道:“鸿芳……”
顾鸿芳紧咬玉牙,猛地拔出短剑,一股鲜血喷勃而出。
众人见顾鸿芳刺死罗景明,均以为她反悔,定会重返伶仃谷,不想顾鸿芳回剑自杀,
齐声惊呼,待要拦阻已经赶不及。顾鸿芳将头伏在罗景明胸口,瞳孔慢慢散开,眼见魂飞
天外。伶仃谷主虽然心疼失去爱徒,却不肯示弱,佯作恨声道:“哼,死得好!该死!”
陆观岩年龄虽小,也知顾、罗二人身亡皆因伶仃谷主所迫。他侠肝义胆由然而生,飞
身跃到伶仃谷主面前,指着她道:“你干嘛不将道理,逼死他们不算,还辱骂他们,亏你
是一谷之主!”这句话说得甚有威严,正气凛然,猛听得“咔嚓”一声,却是晴空一个霹
雳,伶仃谷主伤心之下,不由惊惧得后退一步。
年幼女子经过适才交战,对陆观岩颇有好感。她知道师父一旦发怒,必然毒辣地对付
触动自己的人,忙快步走上前,道:“小子,你敢辱骂我师父,看我不教训教训你!”右
手撤出一条长索,在空中盘旋舞动,卷向陆观岩,同时,对陆观岩使了一个眼色。
伶仃谷主不愧武学大家,心湖一漾即平,她最恼别人顶撞自己,沉声道:“昕儿,回
来!”年幼女子知师父发怒,佯作不闻,腾空跃起,长索瞬间化作千条万条,罩向陆观岩
顶门。突见人影闪动,年幼女子已被生生扯回,伶仃谷主抢在头里,右掌拍出,直奔陆观
岩胸口。
这一击如迅雷不及掩耳,眼见陆观岩躲闪不开。金世柏爱才之心顿生,叫道:“手下
留情!”掷出适才接住的‘晚月’,疾袭伶仃谷主后脑,身体拔地而起,宛如一只大鸟,
抓向陆观岩。人尚在半空,忽觉耳边风声掠过,一个人后来居上,拎起陆观岩后领,在空
中打个转转,轻飘飘地落在店门口。
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伶仃谷主反手拂开‘晚月’,面前骤失陆观岩,心中大惊,暗
思:“此人身法好快!”双掌护于身前,回身定睛细看,出手之人正是那店主。此时店主
凝立于店门,衣衫飘飘,气定意闲,哪有刚才的半点窝囊之象。金世柏脸色微变,已认出
店主身份,喝道:“风老头,还我东西!”飞身跳起,双腿交错连环踢出,正是“乞食门”
的“甩泥腿法”,直取店主,伶仃谷主也欺身抢上,双掌舞动,欲将陆观岩截下。
店主“嘿嘿”连笑数声,拎起陆观岩,脚跟扭动,不知如何竟由千掌万腿中脱身而出,
道:“金老怪,三年前你抓不到我,今天也休想!”话音未落,已化作一点黑影,直泻数
丈开外。金世柏怪叫数声,施展轻功,尾随而去。眼见二人起起落落,瞬间消失不见。
伶仃谷主一击不中,没再追击,站在店中央,凝视顾鸿芳的尸体半晌,猛然转身,挥
手道:“将顾鸿芳的尸体收回谷中安葬。”众弟子应了一声,八条长索倏地伸出,卷起顾
鸿芳尸体。但见紫衫晃动,白衣飞舞,伶仃谷主一行扬长而去。
唐见伤慨然长叹几声,替唐断丝抹去泪水,扶她出店上车,继续南下。空荡荡的店里,
唯有罗景明的尸体横于地中央,承着一抹如血的斜阳!
( 第 一 回 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