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魔盒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一种宁静、祥和的气质，人照太阳的光芒顺着
    她绿色的头发流淌下来，欢呼雀跃着，却并不喧嚣，令我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长
    发就是梦幻中一直围绕着我的萋萋芳草。当我正在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
    来，蓝色的目光在空中轻盈地滑翔，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是如此的深邃悠远，一
    如我迷恋的海洋，我的心不规则地剧烈跳动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她了。

        谈到所谓的"爱"，就不能不谈谈半年前的那个无风的日子。那天，我像往常一
    样接受了一件采访任务，但是，坐在小型飞船里，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因为飞翔的
    目的地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地球。
        地球，那是哺育我们祖先的母亲，传说中那里曾有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和碧波
    万顷的蔚蓝大海，传说中那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文明之火。但是一千年前，一颗彗
    星的相撞却将一切美好毁灭于一旦，紧急关头全球100亿人只逃出了3亿，一部分移
    民到了火星，另一部分人，就是我们的前辈们，栖息于弗罗塞特这颗新增加的太阳
    系的行星上，最后一部分人乘坐着庞大的太空基地向茫茫宇宙进发，至今下落不明。
        近一百年前，弗罗塞特的指挥官们开始试图开发荒废的地球，于是大批触犯弗
    罗塞特法律的囚犯与一些被捕获的星际流氓被送上那颗蓝色的星球。我这次去倒不
    是采访他们，而是据可靠消息说，前几天在那里，海洋深处，工作的囚徒们发现了
    我们远祖遗留下来的遗迹。
        从飞船下来，我立刻被蔚蓝色的大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在生物纤维死气沉
    沉的灰色包围下成长起来的我，一直期望着能有一天亲眼看看海水的颜色，当梦想
    成真时，我怎能不迷恋忘情。地球现在已经不存在一块哪怕是巴掌大小的陆地，一
    切停脚的基地都是那些劳动者使用脑电波操纵着机器催化生物纤维迅速生长构造而
    成的，我从新闻中知道，那些囚徒真的很可怜，因为他们每天大部分时间思想都要
    出卖，真正的休息只有两、三个小时。
        采访进行的很不顺利，由于弗罗塞特指挥中心似乎事先已经警告过了那些囚徒
    们，他们都避而不谈在海底的发现，深夜时，思想疲惫的我认为不会再有新的获得，
    已经打算离开了，这时，我见到了那个老囚徒和那个盒子。
        盒子是老囚徒在发现遗迹那天捡到的，他没有报告，而是自己偷偷留下来，他
    一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因为他无法打开。我立刻认为这也许会是一个突破口，于
    是答应了他提出的交易，用两份"舒缓剂"（一种可以使思想彻底休息的药物，指挥
    中心没有明令允许销售，但是地下市场有交易）和他交换了这个盒子。
        在返航中，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盒子，盒子大概有两个手掌大小，材料大概是
    当时地球上的某种金属，很坚硬，密码锁已经损坏，所以防护功能启动，不利用外
    力是无法打开的。盒子外表呈现一种淡紫色的色彩，上面有无数花纹在光芒下变换
    着，仿佛具有生命，盯着它，我突然心中产生一种恐慌，仿佛我的一生都会因为它
    而改变。
        回到弗罗塞特，我发送消息给凯勒，借他的实验室用一下，当然我隐瞒了原因。
    说起来可笑，当八百年前，麦德博士发现了充分发掘人类大脑潜力的方法时，他肯
    定想不到这项成就不仅促进了弗罗塞特人类自身的进步，更带来很严重的后果，那
    就是人工繁殖。五百年前，弗罗塞特指挥中心正式通过法令，禁止自然繁殖，使用
    人工繁殖。今天，弗罗塞特上所有的新人类都是通过保存在指挥中心细胞库的纯净
    细胞在营养液中分化组合而成的，原则上说根本没有什么父母而言，但是指挥中心
    为了避免单独的个体寂寞，每个细胞培育成两个人，也就是说，为每个新人类创造
    了兄弟或者姊妹。我和凯勒就是兄弟，虽然外表很相似，但是性格却有很大差别，
    严格地说，他是个老实人，所以，我总会利用他的缺点来达到自己的某些目的，当
    然我认为这很正常，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在凯勒的实验室里，我操纵着"赤焰之光"，小心翼翼地沿着盒子的边缘切开，
    在打开盒子的一刹那，我兴奋的几乎跳起来，里面只有三页，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
    了，那是纸，只有地球上才有的纸，用地球上绿色植物的精髓制造而成的纸！
        我捧着薄薄的三页，在灯光下审视着，纸上记载着古老的文字，那是地球上曾
    经交流的工具之一，由于盒子的真空保护，上面的油墨还清晰可见，似乎还散发着
    淡淡的油墨清香，我凝视着，急于想发掘她的内涵，但遗憾的是，那种古老的文字
    我不认识。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奔波于弗罗塞特各地的图书馆之间，最后在中心
    图书馆，我查到了有关古老文字的记载，我贪婪地吮吸着那些宝贵的知识与文献，
    然后与纸张上的文字对照，一一解释，终于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弄懂了她的
    涵义。
        纸张上的文字出自于当年东方的一个女子，记载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地球
    毁灭的时刻，她与恋人一起被困在了一个海底的密闭隔离舱内，等待着厄运过去后
    的救援，他们当然不知道地球已经完全毁灭，而是强烈的渴望重新回到地面。时间
    慢慢的过去，他们发现尽管舱中的氧气还充足，但他们还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因为他们开始缺乏人类支柱之一的淡水，干涸使他们的拥抱渐渐松开，他们开始彼
    此发现对方的面容变得模糊。这时，女子的恋人作出了决定，他逼着女子发下誓言，
    永远好好珍惜自己，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放弃生的希望，然后他挣扎着咬开了自己腕
    部的血管，将新鲜的干净的滚烫的血滴进了女子的嘴里。女子清醒后看到的是恋人
    苍白的面庞与欣慰的微笑，她于是在纸上记录了这一切，最后，她写着：
        “我已经不准备回到地面上了，这并非是我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我知道活下去
    需要更大的勇气，是他牺牲的意义的最好体现。但是我却做不到，因为我只是一个
    女子，一个舍不得让他离我而去的女子，让他独自到那个陌生的地方，他会感到寂
    寞和寒冷的，所以我要陪着他。我这样做，并非头脑发热和丧失理智，而是为了一
    个崇高的字--'爱'！”
        我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感到有种热乎乎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那也许是
    古书上记载的泪水吧？我看着故事最后那个陌生的文字，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
    愿望，我也想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我希望能够亲自去感知这个伟大的字！
        看看我周围这个世界吧。肯定的是弗罗塞特星球的科技文明已经达到了一个很
    先进的时代。人类大脑隐藏的潜力已经被大部分发掘，现在人们交流已经不需要语
    言与手势，在一定范围内，只要你开放思想，别人肯接受你就会明白你要表达的思
    想，就象古代人类的语言一样。远距离信息传输已经不需要电线与网线甚至电缆，
    而是依靠数字信息电波在空气中传播。整个空间流动着频率各式各样的脑电波与各
    种数字信息，人们已经不再象过去那样要随身携带着笨重与庞大的笔记本电脑，而
    是只要一块小小的解码微晶片，就会将数字信息转化成大脑可以接受的信息，各种
    机械的操作也是通过解码器由人脑直接控制。
        但是我们真的就什么不缺了吗？弗罗塞特指挥中心研究小组五百年前试验成功，
    新人类可以通过异性之间的脑电波相互谐振而刺激神经中枢，产生一种愉悦的感觉，
    就象在云端飞翔。（直到近期阅读古老的书籍我才知道，这种感觉与古代"吸毒"获
    得的快感是极其的相似。）根据这项研究成果，指挥中心同年发布法令，无限尊重
    所谓的"个体权利"，这就是"绝对人权法令"。法令规定，人是无限独立自由的个体，
    正常的人独立拥有自己的一切，其余人在任何情况下不得侵犯，甚至包括身体的接
    触。任何成熟的个体都有权利从另一个成熟的个体那里获得愉悦的权利，也有为另
    一个成熟个体提供愉悦的义务。于是，五百年来，人们渐渐的忘记了心灵的沟通与
    感情的共鸣，只是为了自己这个独立的个体而活着，间或享受权利与履行义务，于
    是这个字开始被遗忘，最后被彻底地从人们的心中清除。
        但是我心底熟睡的感情却被这个盒子唤醒了，而且成长得越来越快，很快便主
    宰了我的行为与思想。我开始寻找，寻找一个能理解这份感情的人，因为我相信也
    有灵魂在寻求真正的生命意义。
    
        于是，当看到她时，当感受到她目光中的那份迷惘时，我认为，她就是我寻找
    的目标。我的目光迎向她，同时开启了我的思想之门。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劳雷尔，你呢？”
        “英琪尔。我漂亮吗？”
        “嗯”我思想回答道。突然，我感到了一道强烈的脑电波，不知道为什么，我
    心底对愉悦时产生的五颜六色产生莫名的反感，我突然制止了她：“等等，可以满
    足我的一个小小要求吗？”
        “什么？”她眼中的迷惘之色更浓重了。
        “以让我吻一下你的眼睛吗？”我注视着她美丽的双眸说。
        她愣了一下，但马上的，她的眼睛里的神色向干冰一样冰冷，我转身就跑，因
    为我听到了她发出的尖锐的求救信号，她居然向警察求救，说有人侵犯她的权利！
    原来我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大错。
        整个下午，我龟缩在一个角落里，禁锢住自己的思想，因为我怕警察手中的电
    子追踪器会根据我遗留在英琪尔脑海中的部分脑电波频率寻找到我的位置。直到深
    夜，我才去凯勒的住所，他显然已经收看了电视新闻数码信息，知道了其中的通缉
    令，而且指挥中心肯定已经根据我的脑电波频率搜索了电子档案，察出并公布了我
    的身份，因为他一见我就追问我原因，我诉说了一遍，当然没有将这样做的原因告
    诉他，我分明感到了他脑电波中的疑惑，当我正想探究他的态度时，他突然封锁了
    思想。"你先休息吧，明天我们再想办法！"过了一会儿，他传输信息说。
        第二天，凯勒说有个朋友会赶来帮忙，我相信了，但是等那个人来到时，我才
    知道他是精神科医生，原来凯勒一直以为我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于是他求助于医
    生，那个医生听完他的诉说后，认为我患了精神臆想症，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我痛
    斥了医生一顿，转身拉开门想逃走，但是一切太晚了，警察在门外等着我，之所以
    这样，倒不是凯勒出卖了我，而是我的脑电波，我反对医生的强烈的脑电波出卖了
    我，将警察招引过来。
        我就这样变成了弗罗塞特上第10543个囚徒，我知道他们会如何对待一个象我
    这样侵犯人权的囚徒的，已经完全做好了去地球服役的准备。但是，令我惊讶的是，
    指挥中心一直没有审判我，而是不停地有人来审问我，审问我这么做的原因，我拒
    绝回答，看到他们一个个灰溜溜离开时的样子，我真的很愉悦。
        突然有一天，我在探望室中看到了英琪尔，她说她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谁在
    那种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还说让我原谅她，我不是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
    何况我从来就没有怨恨她，我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向她解释了自己的思想，讲述了
    那个古老的故事。但是当我以那个神圣的字结束时，我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个无法
    弥补的错误，因为我在英琪尔眼睛中看到的不是泪水，而是得意，一种成功后的得
    意。“你等着残酷的审判吧，而我，也可以获得好公民的殊荣，免费遨游一次火星
    了！”这是她最后扔给我的话。
        两天后，我在指挥中心地下室中接受了秘密审判，原来他们依据英琪尔的报告
    取得了盒子，对盒子与纸张进行了彻底的研究，还是没有弄懂我离经叛道，违背几
    百年来在新人类脑中业以形成的法律的根源何在。最后还是一位预言家为他们指点
    了迷津，那位伟大的预言家认为是这个盒子，确切的说是纸张上的油墨携带了一种
    暂时无法识别的病毒，该病毒破坏了我的神经中枢，使我的神经传导与解释发生了
    病变以至于会发生如此的事情。为了避免病毒扩散，也就是避免可能还会有人做出
    类似蔑视神圣的"绝对人权法"的事情，几个指挥中心的官员对我的判决是处以太空
    死刑，三个月后执行。
        我望着黑色墙壁上悬挂的弗罗塞特的徽章，觉得有说点什么的必要了，可是又
    实在无话可说，只有以悲哀的眼光看着这些曾经决定我诞生，如今又决定我死亡的
    人。我干嘛要解释呢？他们会感知我的追求吗？
        在离开审判厅的时候，我居然回头对他们笑了笑。

        以后发生的事情就象做梦一样，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突然被窗外耀眼的光
    芒惊醒。原来弗罗塞特的指挥官们一直想占有矿产丰富的火星，一个月前，他们终
    于以帮助火星人民夺回"绝对人权"为借口，向火星发动了突然袭击。但是，军队出
    外的弗罗塞特内部却爆发了起义，年轻的新人类乘机向弗罗塞特指挥中心发动了进
    攻，而叛乱的理由居然是他们不想再做血肉筑成的"机器人"，他们宣称需要爱，令
    我更惊异的是凯勒居然是起义军的首领之一。
        在弗罗塞特军队的残酷镇压下，新人类的起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我却被
    凯勒带人救了出来。我一直忽略了新人类也有感情，特别是兄弟亲情。因为凯勒最
    后为了掩护我的飞船起飞而长眠在那颗他和我都深深痛恨的星球上。在飞船里，我
    又一次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我就这样逃了出来，在茫茫宇宙中成为一个流亡者，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最后
    离开地球的那批人，也许他们能救治我一颗满是伤痕的心？但是那是多少岁月以后
    呢，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将自己冷冻起来，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在进入氦液舱之
    前，我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记录在这三张改变我一生的纸上，背后支撑我满腔热忱
    的，就是那个古老的故事。
        
        所以，如果你懂得什么是“爱”，就请解冻我吧，然后再以你无比柔软之唇，轻
    轻地，吻干我眼角那颗无法风干的泪滴。